黃洋的房間
  □晨報記者 葉松麗 李東華 鄔林樺 實習生 吳藝璇
  今天10時,備受關註的復旦投毒案將在上海高院公開開庭二審。
  2013年4月,復旦大學醫學院研究生黃洋遭他人投毒後死亡。犯罪嫌疑人為被害人室友林森浩,投毒藥品為劇毒化學品二甲基亞硝胺。今年2月18日,復旦投毒案一審宣判,復旦醫學院研究生林森浩因故意殺害室友黃洋被判處死刑、剝奪政治權利終身。
  此後近10個月里,這兩個家庭之間又經歷了什麼?兩個痛苦的家庭,能否走上諒解之路?晨報記者分別採訪了兩個家庭,及他們的代理律師,傾聽各方的訴說。
  對話黃洋父親
  我理解林父,“憤恨只對林森浩”
  新聞晨報:您對這個悲劇充滿了憤恨,您的憤恨是針對林家親屬還是林森浩個人,或者兼而有之?
  黃國強:我也是個父親,我也理解林森浩的父親為兒子奔波的心情。我對林森浩的家人沒有什麼怨恨。我理解他們。我的憤恨只針對林森浩個人,是他謀害了我的兒子,至今還說是一個玩笑,太傷人。
  我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,事發至今,我沒有找過復旦大學,沒有找過中山醫院。為什麼?冤有頭債有主,我只要林森浩還我兒子一個公道!
  新聞晨報:如果林最終為此抵命,幾年後,當你再次回想今天的決定,或者面對另一個在同案中也失去兒子的父親,您作何感想?
  黃國強:我不知道。至少在目前,我要他一命償一命!
  新聞晨報:如果二審判決有所變動,您是否有心理準備?
  黃國強:(停頓了一下)我們相信法律是正義的。但是萬一有變動,我們也會繼續努力,為我兒子討回一個公道!
  林森浩家書(節選)
  爸媽,推薦你們去讀一本書
  爸媽:
  對不起,兒子在與命運抗爭途中犯了一個大錯……我們都在盡人事,但結果只能聽天命了。
  這次給你們寫信,主要是想推薦你們去讀一本書《心理控制術》。美國的一名刑警醫生寫的,作者好像姓“馬爾茨”,我托人給鑫源帶話了,希望他能幫忙買……我希望你們都能認真地把書讀讀,然後家裡人聚在一起,定期地交流,互相地指出個人性格上的不是之處……這是我的一個心愿,希望你們一定要幫我實現它!
  改變命運,並非一定要賺很多錢,或者給後代留下多少物質財富,我們通過努力,使自己成為一個精神上富有的人……精神上的富有,至少包括良好的性格,健康的自尊與向善的心靈……
  世上沒有後悔藥……既然我無法讓黃洋複活,我就只能等待結果,如果我最終仍然不能改判,希望你們不要過分傷心,好好地活在當下展望未來!
  林森浩 2014年3月18日
  11月30日,林森浩的父親林尊耀接到律師的電話,得知二審開庭時間定為12月8日。帶著既期盼又忐忑的心情,他決定提前幾天到上海,一是給兒子帶幾件冬衣,讓律師轉交。二是想繼續謀求機會,向黃洋的家人當面道歉。
  這次陪同他一起來到上海的,還有林森浩的叔叔林尊榮和一位初中、高中同學。林尊耀僅有初中文化,是個不善於表達的普通農民,用普通話交流時也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。在一審期間,他就因詞不達意,而被一些媒體誤解。此次,在律師唐志堅的陪同下,他與記者深談了3個小時。
  消瘦變形的林父
  常常半夜坐起來久久發獃
  記者第一次見到林尊耀,是在去年4月底,在他汕頭的家裡。當時的林尊耀給人的感覺是精神幹練。上一次見到林尊耀,是今年2月18日,和10個月前相比,他瘦了一大圈。原本消瘦的臉頰顯得更為棱角分明,臉上也佈滿了皺紋,一頭黑髮也變花白。但與前幾次一樣,林尊耀依舊穿著他那件黑色的夾克。
  “我現在想不起是怎麼過來的,感覺是一段記憶空白。”林尊耀告訴記者,以前林森浩是家裡的驕傲,全村人都很看得起這個家。這件事情後,他就很少出門,平時除了親戚朋友過來看望,幾乎與外界隔絕。“不懂怎麼去面對別人,別人一見,總忘不了會提小浩的事。”
  林尊耀說,以前他的睡眠很好,很少做夢,而現在幾乎沒能睡沉超過三個小時,而且常常能夢到兒子的一些事情。
  林尊榮告訴記者,哥哥經常會在半夜突然坐起來,然後就是久久地靜坐,也不開燈,也不說話。“經常是整夜整夜不睡,誰吃得消,哥哥1.75米,原來有130多斤,現在也就100斤左右,整個人都變形了。”
  曾在看守所外“陪”了一小時
  林尊耀最後見到兒子的身影,是一審開庭和判決的時候。林尊耀回憶,當時兒子看過他一眼,但隨後便一直低著頭。那一瞬間的眼神交流,林尊耀沒有捕捉到更多的信息,但他讀懂了,兒子心裡有愧意。此後多次進出法庭時,兒子總是低著頭,他們之間再無眼神交流。“庭上看到他的都是背影,夢的時候,也常是他的背影。”
  在一審判決後,林尊耀曾先後三次產生了強烈的思念之情,而來到上海,並前往看守所想見一見兒子。“雖然知道肯定是見不到他人,但離得近一點,心裡也好受點。”
  第一次去看守所是一審判決後不久,林尊耀對任何程序都不懂,最後僅望了一眼高牆就走了。
  第二次是6月14日,他再次來到上海,並通過律師前往看守所,當時他帶了兒子的衣服,但最終衣服沒能送進去,他為兒子存了500元。隨後他就一個人站在看守所的門外,靜靜地站了近一個小時。“不知道他在裡面是什麼樣子,他是做錯事了,如果能見到兒子,我想他能原原本本把事情講出來。”
  由於無法直接與兒子進行溝通,所以每次都只能通過律師來當中間人,進行傳達。林尊耀曾書信告訴兒子,希望兒子同意唐志堅做代理律師,同意上訴,並好好反思。
  患心臟病的林母
  至今不知兒子一審已被判死刑
  2013年農曆新年,林森浩與家人最後一次見面聊天。那時林森浩告訴父親,自己準備讀博,並講到了工作的事情。“他其實是想留在上海的,那樣會有更好的發展,但最後他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建議,準備回廣州工作。”
  對於兒子的一些想法,林尊耀一直都表示支持,也很少為其操心。林森浩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,還有心臟病,當初選擇讀醫,林森浩就是受到了母親的影響。在那次春節的談話中,母親提到了一句:如果可能就離家近一點吧。“兒子平時雖然很少與他媽媽交流,但很尊重她,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,所以他決定畢業後回廣州工作,這樣離家近一點。”
  2013年初,林森浩的母親因心臟病兩次入院,得知情況後,林森浩與父親商量,決定放棄讀博,儘快找一份工作,減輕家裡負擔。在得知林森浩案子一審開庭的消息後,林母當即心臟病發作,暈倒入院。
  此後,林家人再也不敢和她提及案情。林尊耀告訴記者,妻子沒有文化,不識字也不看電視。直至現在,她都不知道兒子一審被判處死刑。除了林家人,林尊耀還拜托鄰居幫忙隱瞞。此行前,林尊耀告訴妻子,自己是到上海會見律師。“不敢讓她知道,她現在還以為兒子只是被公安抓了。”
  林家尋求當面道歉
  上海酒店內見面不歡而散
  林尊耀告訴記者,兒子出事後,自己完全慌了手腳。一直以來,他都有向黃洋家人道歉的想法,卻一直沒能真正實現。在一審期間,一位同鄉幫他找了一位在上海的律師,給林森浩進行辯護。2013年5月,他曾問律師,雖然不相信兒子投毒,但是如果是真的,他想去跟黃洋父母當面道歉。“當時律師說,你有多少錢給別人,你去幹嗎?人家打你,你都不能還手。”林尊耀說,當時他也就沒再堅持。
  在一審宣判後,他已意識到兒子確確實實是犯了錯,想要道歉的想法變得更加強烈。就在宣判當天的下午,他終於通過林森浩的同學打聽到了黃洋父母在上海塘橋的臨時住處,接著他就和林尊榮一起前往。
  當天下午約2點鐘左右,帶著一些禮物來到黃洋家人的暫住酒店時,沒能找到對方。就在他們準備往回走時,在酒店門外遇到了黃洋的父母。林尊耀稱黃洋的父親黃國強為“黃兄”:“孩子錯了,我們是來道歉的。”面對林家人的出現,黃國強也較意外,不願意更多地與對方接觸,最終黃父帶著妻子回到了酒店裡面的吧台。
  據林尊榮回憶,當時酒店吧台的門被反鎖,一位服務員打開後,他們才得以再一次進去面對黃洋的家人。“當時我們只是一直道歉,就是希望能得到他們的諒解。”但黃母的情緒有點激動,一直在痛哭,最後黃父拿起了手機撥打了110。
  “道歉雖然是遲到了,但我是真心來道歉賠罪的。”林尊耀說,黃父聽不進去,也有些反感,最後他第二次拿起手機,再次撥打了110報警。見此情景,林尊榮只好將哥哥勸離,僅將帶來的禮物留在了櫃臺上面。就在他們走出酒店沒多遠,就看到了警車已趕到酒店。
  兩次到黃洋老家未見到人
  隨後還有兩次,林尊耀專程趕到了黃洋的老家,想再次當面向黃家人道歉,當時他還帶著從親戚朋友處借來的3萬多元錢。第一次他通過當地的媒體記者帶路找到黃家的,但當時家中沒人。
  時隔不久,第二次他自己前往黃洋的老家,同樣也沒能見到黃家人。
  到墓地祭掃黃洋同樣落淚
  此後兩次,林尊耀只能前往黃洋的墓地祭掃。“在他的墓地,我看到了黃洋的照片,我眼淚也流下來了。同樣作為父母,我的內心也是……怎麼表達……我就是,哎……我口語表述很差,我不知道該怎麼說。反正,內心是抱著很有誠意的心態到那邊去。”林尊耀說。
  如果能再次見到黃國強,林尊耀想說:“孩子錯了,我太對不起他一家了,就是這些,跟他道歉賠罪。”
  作為當事的另一方,黃洋的父母和姨媽也於12月6日晚上趕到了上海。黃洋的父親黃國強說,最近的輿論把他寫成一個沒有感情、鐵石心腸的人,實際上不是這樣的。他說,林家的道歉缺少誠意,林森浩方面前幾天散佈出來的那封道歉信,依然把黃洋的死說成是他的一個玩笑,看不出道歉的誠懇姿態。
  一個家庭失去了兒子,能否給另一個家庭一個機會?黃國強說,目前兩家和解的基礎不存在。
  傷痛難平的黃母
  夢中兒子常喊媽
  12月6日晚上,楓林路上一家餐館內,黃國強在靠牆的座位上坐下,他的妻子楊國華坐在身邊。
  黃國強說,黃洋搶救的那半個月,他們一直在楓林路這一帶活動,也是在這家餐館吃飯。所以,一到這個環境,黃洋的母親就受不了。接待他們的是黃洋生前的同學。兩位老人在飯桌上努力擠出一些笑容。這一晚,正好是楊國華60歲的生日,黃洋的同學拎來一隻蛋糕。楊國華舉起刀切向蛋糕的一剎那,兩顆淚珠從眼眶裡滾落下來。她丟下刀叉,趴到餐桌上,泣不成聲。
  “看見你們,我就想起我的兒。如果我的兒在,今晚一起給我過生日,他不知道有多高興!”
  稍微平靜下來,楊國華告訴晨報記者,黃洋走後,她的生活失去了主心骨。“我覺得我可以活,也可以不活。”她說,經常在夜晚夢見兒子。“他總是喊一聲媽,我一回身,兒子就不見了。有一次,兒子在夢中跟我說,媽,我死得好冤!”
  悲憤交加的黃父
  沒有足夠的誠意,我不知道我們見面談什麼?
  面對當前鋪天蓋地的報道,黃國強表示自己壓力很大。“他們說我拒絕林家道歉,有意不見人家,還打電話報警。可是,寫這些話的人知道其中原委嗎?”黃國強和楊國華回憶了三次道歉的經過。
  記者瞭解到,第一次,是在一審判決之後。林森浩的父親和其他親屬找到黃國強住的賓館。楊國華告訴記者:“我跟他說,我的兒子不在了,我一看見你們,就會想起我的兒子。你們走吧!現在不是說這個事的時候。開始林森浩的父親就是不走。”黃國強說,在這樣一個情景下,他先是打電話找黃洋的同學,然後再打110報警。“我們實在被糾纏得受不了,才報警的。你要道歉,是不是要找個適當的時機,是不是要找個適當的環境?你帶著一幫子記者,握個手他們也要衝上來拍照,你說這叫道歉嗎?”
  至於林森浩的父親到四川榮縣去登門道歉,黃國強說,他是事後才知道的。黃洋的姨媽也向記者證實,因為一審判決之後,老家那邊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了,黃洋的父母一齣門,總會遇到一些熟人,哪怕是安慰,也會讓他們難過一陣子。在這種情況下,他們到親戚家中去住了一陣子。黃國強說,林家至今還在說,林森浩的投毒動機僅僅是一個玩笑,這個說法太傷人了。沒有足夠的誠意,我不知道我們見面談什麼?如果僅僅是說一聲“對不起”,他們已經在媒體上說了很多次。
  最近,一封林森浩在獄中寫給黃洋父母的道歉信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。黃國強說,這封信他是不能接受的:首先打印件不能確認是否是林森浩親筆寫的。此外,“林森浩在信中對自己的犯罪動機還堅持說是開玩笑,請問一個人的生命,是可以用來開玩笑的嗎?”
  他是眼看著我兒子死去,這一點我沒法接受
  黃國強向晨報記者列舉了林森浩的三條不可原諒的原因。
  首先,林森浩下毒劑量太大,毒藥也是最毒的。黃國強說,這一點說明林森浩對他兒子痛下殺手,太凶殘,不可饒恕。
  其次,在搶救過程中,林森浩沒有及時說出真相,延誤了搶救的時機。“他是眼看著我兒子死去,這一點我沒法接受。我跟他也相處了好多天,在食堂吃飯的時候,也多次碰到他,他完全有機會跟我說出真相。可是他沒有,還經常向我打聽黃洋的病情。”
  至於第三點不可饒恕的原因,黃國強說,他已經講了很多,就是所有“道歉秀”都上演在一審判決之後,看不見誠意。他們至今還在說,殺人動機是愚人節的一個“玩笑”,這是不可接受的!
  黃國強說,雖然兒子離開已經一年多了,但是,每當想起兒子在中山醫院搶救時的情景,他們都悲痛欲絕。黃國強回憶說,那時候他們每天三四點鐘就醒了,然後就天亮。五點鐘就往醫院跑,看化驗單。黃洋的血小板總是上不來,肝功能不好,肝臟移植沒法做。我們8點鐘就在醫院走廊里坐,坐到11點,去吃點午飯,回來繼續坐在那裡,就等下午3點鐘的探視。黃國強說,這樣的痛苦,一直持續了半個月,等來的卻是孩子的不治!“請那些現在要求我原諒的人,能不能體會一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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