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務員辭職
  辭職的副縣長
  ■本報記者 李曄 實習生 趙一葦
  幾個月前,一篇標題為《平陽副縣長辭職感言》的文章開始在微博、微信等瘋轉。特別是文中多句話引發人們的感慨,“辭職獲批,可以長長地舒口氣了……這一刻,仿佛雲淡風輕……半年多來,這個在內心裡翻騰的想法,終於按照自己的設想,一點點地實現了。”38歲官居副縣長,周慧這位年輕幹部的辭官之舉引發熱議。
  CFP供圖
  溫州某局正處級幹部葉溫,始終記得有兩位好友曾向他談及“壓力”。一位,是市政府某處長。前年5月,葉溫見處長神情疲累,特意勸他註意身體,豈料一周後便傳來處長腦溢血的噩耗;另一位,是周慧,溫州平陽縣副縣長。今年3月,周慧向葉溫坦言“壓力大”,3個多月後,周慧辭職。
  今年38歲的周慧,碩士,無黨派人士,仕途在外人看來蒸蒸日上。關於他辭職後去向,最確鑿的版本為赴意大利經商。一時間,全國喧囂熱議。
  然而在事發地溫州,記者所聽到的聲音,卻不外乎“很正常”,或帶點不屑地認為:“這多大的事啊?”
  對溫州而言,公務員辭職或許真的不算鮮見。周慧之前,早在2003年左右,溫州就有2位副市長及市政府正、副秘書長接連辭職,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棄政從商的公務員更是以批量計;周慧之後,大到溫州市某局副局長,小到平陽縣某鎮鎮長,近日也相繼告別體制,但人家可是靜悄悄地離開。
  偏偏周慧,根據行政級別劃分,區區“七品芝麻官”,鬧出了不小的聲響——這不僅僅因為他辭職時間是在“老虎蒼蠅一起打”的節骨眼上,他的離開易引人遐想; 更在於他在自己的QQ空間里寫下辭職感言,“仿佛雲淡風輕,自由的氣息似微風拂面”,面對不理解和反對的聲音,他則感慨“夏蟲不可語冰”。
  寫下這含義頗多的千字文,或是無心之舉,但此文被朋友轉發後迅速擴散,即便周慧本人迅速刪除,仍無法阻止話題持續發酵。
  為何會這樣?

  “滾得不透”的僑鄉才子
  溫州文成縣,周慧的老家。這裡山圍水繞,自古都被贊為“世外桃源”。
  這個季節,文成常有不期而遇的大雨和山洪爆發,但雨後文成出落得愈發水靈,襯著當地人從容灑脫之性情。此地是著名僑鄉,全縣移民海外僑胞10多萬人,尤以旅居意大利、荷蘭、法國居多。
  周慧自小在此成長、工作,直到2009年。平陽縣政府網站公開資料顯示:周慧1997年從文成縣珊溪鎮黨政辦秘書做起,先後任文成縣政府辦秘書、綜合科副科長,縣司法局副局長、口鄉鄉長、縣工商聯會長、縣政府法制辦主任等職,保持了每1至3年換一崗位的頻率。2009年他離開鄉親,通過競爭性選拔,上任溫州龍灣區副區長。2011年來到平陽縣,就職副縣長。
  記者拿到周慧手機號碼,“已啟用來電提醒業務”,始終無法接通。對於周慧的為人,性格、作風,記者採訪中幾乎聽不見反面評價,尤其才氣眾所公認。一位周慧的大學同學說,周慧愛寫詩,在溫州大學讀書期間,系文學社成員;平陽縣委辦的一位同事說周慧正直,話不多;平陽縣某局,屬周慧聯繫的工作範疇,該局局長告訴記者,周慧脾氣和善,從來不發火;而早在1998年就與周慧相識的葉溫,則是周慧可以交心的摯友。葉溫特別強調了周慧“為人厚道,能說真話,對自己要求很嚴,廉潔,總想有所作為”。
  不過,平陽縣已退居二線的一位老領導稱,有一回在飯桌上碰見周慧,“他沒架子,挺書生氣,但三言兩語一‘搭脈’,便知他在體制內‘滾得不透’”。
  文成縣老家人則大多認為,周慧有報國之志,“若無抱負,怎會2次往上考呢?第一次是從鄉鎮考到縣政府辦公室,第二次是2009年通過競爭性選拔考到了龍灣區”。
  然而,熱衷分析的人們,認為周慧貌似漂亮的仕途已經出現了不好的兆頭——2011年他從龍灣區副區長轉任平陽縣副縣長,“照理說,他應該去分量更重的鹿城區當副區長,或最起碼,也應到溫州的樂清、瑞安2個縣級市當個副市長,否則‘回歸’到鄉下,就可以被認為是不升反降。當然啦,平陽縣人口比龍灣區多,但這隻是個牽強的理由……”
  再看周慧的工作。記者在平陽縣政府網站上看到,周慧分管農辦(農業局)、水利局、林業局、海洋與漁業局、民政局、氣象局、供銷合作聯社、移民辦、能源辦、畜牧獸醫局、順溪水利樞紐工程建設指揮部、鰲江流域治理辦等,“每一塊都逃不掉,每一塊都責任重大傷不起啊!”平陽縣公務員陳海說。據介紹,防汛防颱是周慧的責任。今年7月3日,平陽縣委書記王中毅檢查防汛防颱工作,周慧陪著,縣委書記強調,須牢固樹立“寧可防其大,不可疏其小;寧可備而無汛,不可汛而無備;寧可十防九空,不可失防萬一”的觀念; 船舶整治也是周慧攤子里的事。7月4日,縣長黃敏主持召開“三無”船舶專項整治會議,周慧也陪著。縣長要求堅決取締“三無”船舶,做到“宜早不宜遲,宜快不宜慢”……陳海告訴記者,周慧曾抱怨過,基層工作事情多、責任重,但實際付出的辛苦勞動,往往既不被承認,也無法從中獲得成就感。
  這一頭,是工作上的責任與焦慮,那一頭,則是家族事業缺少幫手。平陽縣科協一干部透露,周慧的許多親戚都在意大利,生意做得很大,最近當地有個商城項目需要周慧去幫忙,“做企業和當副縣長之間肯定要有一個抉擇,之所以選擇前者,只是他人生不同階段的不同規劃而已,無需過度解讀”。
  辭職背後的原因
  問題是,無論周慧有意無意,他沒有做到安靜地走開。
  他的辭職感言被傳播得眾人周知,少數人覺得他“不夠上路”。因為緊隨周慧之後,平陽縣某鎮幹部“出事”了,某鎮鎮長又辭職了,如此接二連三,有人說,“這讓平陽縣領導情何以堪呢?至少,外人會質疑,平陽縣領導是如何總攬全局的?怎麼都hold(意為掌控)不住下麵的人?”
  這一系列事件更令人不斷聯想“周慧們”辭職背後的複雜原因,是性情使然?升遷無望?見好就收?還是逃避被查?
  記者此番採訪,眾採訪對象根據溫州近30年來各種辭職案例,總結出六種類型。
  第一種,四處碰壁型。若並非本地土生土長,又無法開展工作,處處受挫,感到無能為力,唯有一走了之。
  第二種,是心理不平衡。閱歷、水平、資格,本在常人之上,不甘屈人之下,於是辭職。
  第三種,是感到職位已封頂,提前退休或退居二線。
  第四種,是為擺脫體制內的勞苦,以求更高“性價比”的工作。平陽縣政府一干部告訴記者,人說公務員“一張報紙一杯茶”,但情況果真如此嗎?事實上,著名的“二八定律”在公務員界確切存在,80%的工作是由20%的人來完成的。他說:“公務員隊伍中也有懶漢,有人喜歡充當評論員、解說員、裁判員,但運動員卻很少。責任來時,運動員要承擔,壓力與辛苦過後,成績、榮譽、功勞未必是他。與其如此,不如換份工作,同樣付出,或許收穫更多。”據他瞭解,一般而言,溫州的副縣長辭職去給企業打工,年薪三四十萬元是至少的。早在2005年,上海某電器企業就向溫州某處級幹部伸出了橄欖枝,請他負責西部地區一商貿城項目,年薪開出68萬元,幹得好還可送股份。但這位處級幹部考慮家人殷切希望他守著“鐵飯碗”,權衡再三最終沒走人。
  第五種,是權力尋租。葉溫說:“你在職期間曾為某企業謀取好處,企業想報答,但直接送錢是受賄,要判刑。於是乎,都學‘聰明’了。譬如,你給某企業200畝地,每畝只要1萬元。當然,如此優惠價是要打著政府為扶持企業而出台優惠政策的名義,‘包裝’得有板有眼。此後,你下海到該企業,對外稱年薪幾十上百萬元,內部還有股份。像有的縣領導,下海到某企業,拿到企業80%的股份,2年後自立門戶做房產。其實,這就是企業變相的報恩行為。”
  第六種,是因事故辭職。一位縣領導,原本都已完成組織考察只缺公示了,突然其所管轄區域內發生群體性信訪事件或生產事故等,遭到問責,晉升“黃”了。他會心甘情願嗎?於是以健康原因辭職。但這類“事故辭職”中還能分支出一種情況,即所謂“代人受過”。譬如某分管工業的副縣長正好在黨校學習,其分管的工作由另一位副縣長代為監管,恰恰“代班”期間出了事故。這有過先例。
  有責少權的副職?
  辭職種種,周慧占了幾條?
  家鄉人一邊為周慧惋惜,“家鄉經商者多,好不容易出位副縣長,怎能說辭就辭”,一邊極力袒護周慧。他們分析給記者聽,“周慧又沒犯錯,不是引咎辭職;說他貪了錢見好就收?他家族本來就有錢,不會貪那點錢。再說了,對他的離職審計已經結束,證明他是廉潔清白的……”
  一些細節露出端倪。
  葉溫最近一次見周慧是在今年3月。去年以來,推動浙江新一輪改革發展的關鍵之策“五水共治”如火如荼展開,這項工作與各縣的政績考核、項目審批、經濟獎懲密切掛鉤,也就是說,功勞大小,先看治水。而平陽的“五水共治”由周慧分管。今年3月,滬山內河(平陽段)舉行河道整治現場督查會,葉溫所在市局屬督察單位,由葉溫前去與周慧對接。那天在現場,周慧對老友稱“壓力大”,而葉溫也發現了一些異樣——“內河整治涉及多個部門,當時,平陽縣內河整治相關數據和材料都催不上來,我分析是周慧作為副縣長的協調出了問題”。
  難怪,周慧在其辭職感言中會寫道:“不理解和反對,是我意料之中的。在不少人眼中,我們這樣職位的人,屬於位高權重,油水多多,且無需勞神費力。而當你對其說現實的情況的時候,換回的是不解的神情,甚至是輕蔑的哼聲……”
  在官場20多年,葉溫深有感觸,“副縣長苦於沒權管人,下麵局長對你的指令,可聽可不聽。況且許多事情,並非副縣長所能做主和解決。更準確地說,副縣長只是執行者,而非決策者”。
  副職無權?
  一位出生於永嘉縣的幹部告訴記者,多年前,永嘉一位副縣長組織召開交通春運會議,在春運工作中承擔重任的縣交警大隊長居然缺席。於是,副縣長當著大伙的面在臺上說:“今天,我叫不動縣交警大隊長×××,只能代為宣讀春運事宜……”臺下人馬上聽出了弦外之意,說交警大隊長怎能將分管副縣長這麼晾在臺上?交警隊長一聽聞,連忙趕到會場致歉。這一事件後來被議論為“副縣長很有手段”。
  然而,這種“手段”並非回回奏效。
  在溫州另一個縣,一位副縣長開會,通知的是規劃局局長,結果只來了副局長。一怒之下,副縣長當場讓副局長回去,“不夠格”的副局長立馬走人。可是會開了半小時,仍不見規劃局長身影。副縣長有些失了臉面,隨即打電話給縣委書記求幫助,縣委書記讓縣委辦主任打探究竟,孰料規劃局長反駁,“副局長是協助我工作的,是代表我來開會的。他在會上說的所有話我都承認,他在會上無法拍板的事回來都會問我。上午3個會議都要一把手參加,難道我能分身不成?”
  葉溫更清晰記得多年前的一幕。當年,他在溫州某縣教委任常務副主任,因為一項需要多部門協助的任務,該縣副縣長在不打招呼的情況下,從葉溫手下抽調了一人。此後,葉溫向副縣長直言:抽人可以,但能否事先跟我打聲招呼?不料那副縣長反應過度,竟捶桌子道:“葉溫,你到底承不承認我這個副縣長?”
  如今回想這事,葉溫心裡明鏡似的,“其實這位副縣長的氣不是衝著我來。但你說,副縣長當到這份上,連這點(調人)權都沒有,還有啥意思?據我所知,他後來也下海了”。
  還記得1998年相識起,葉溫與周慧每每碰到一起,總會幾碟小菜、幾杯老酒,相談甚歡。交談中,葉溫能強烈感覺到周慧的抱負,“他有做事宏願,但苦於資金,又發動不了下麵的局長,常有無奈感。我現在越來越能理解。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平陽人,假若沒有幾位知根知底的局長配合他工作,假若沒有把自己的性格磨合得很圓潤,他將寸步難行。可想而知,政令行不通時的失望與無奈,尤其是他對自己是有要求的。巨大的落差會促動他離開體制……”
  最愛讀《百年孤獨》
  真的,是副縣長這個平臺太小嗎?
  葉溫不贊同:“其實副縣長這個平臺已經可以了,但必須強調,在副縣長這個平臺上實現個人抱負,能做成事,跟官員的性格、閱歷以及交往、協調和抗挫折能力有很大關聯。”
  平陽縣政府一位幹部告訴記者:“尤其你的下屬,對接不了你的思路,工作也就貫徹不下去。所以想要有所作為,先適應規則,這是前提。”
  溫州市社科聯副主席洪振寧贊同這個觀點,“依我看,不能老覺得我是領導就是我說了算。假若做事情的方向一致,領導也應懂得妥協、虛心和容忍,從而團結、凝聚一批人幫你一起乾。老子講,善戰者不怒……善用人者為之下。劉備為了用人,還虛懷若谷、三顧茅廬呢!”
  葉溫告訴記者,周慧的性格內向,不太會拐彎,做事時,下麵人若不配合,或他協調不了,他當場不會發火,但其實內心消解不了,“文人總有些迂腐,過於較真,得學學鄭板橋難得糊塗”。他還認為,有才的人往往自視甚高,但既然要達到造福一方百姓的目的,做事就應講究靈活處置,甚至“軟硬兼施”,“譬如,縣財政局長職級雖比你低,但他手中有錢啊,你要做事,就要有資金支持,該求人還得求人,該遷就還得遷就。古人講,智欲其圓,行欲其方,剛柔相濟,方圓皆修”。
  “更重要在於,縣級以上職位,除了個人奮鬥,更多考驗的是團隊作戰的能力……所以,當個副縣長需要智慧。”葉溫說。
  記者快截稿時,再次撥打周慧手機,聽筒那頭依然是“已啟用來電提醒業務,本次呼叫將以點對點方式提醒您呼叫的用戶”。
  一位曾與周慧接觸過的溫州晚報記者透露,自從7月14日周慧在接受電話採訪時聲明自己“絕不是裸官”後,他的手機就再也沒有被撥通過。周慧曾告訴這位記者,他最愛讀的書是《百年孤獨》。
  是的,假若他不適應,無法掙脫內心的困惑,選擇離開或許是避免受到傷害的最佳途徑。
  當記者採訪完離開溫州時,聽聞平陽縣新的副縣長已經上任。
(編輯:SN01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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